今天中国画界有个悖论让人十分好奇。一方面,对写意画,尤其是大写意的倡导不绝于耳,另一方面,写意画早已呈困境。
今天一些正式的展览如全国美展上,工笔画的参展及获奖作品数量绝对在写意画之上。又如在面对现实的一些创作领域,大写意更显尴尬。还有个现象,即20世纪以来对中国画的历次批判,都被认为是对泛中国画的批判,其实矛头主要是冲着中国画中的写意画去的。不论康有为、鲁迅还是徐悲鸿们,批评的都是写意画,尤其是大写意画。鲁迅曾说:“我们的绘画,从宋以来就盛行‘写意’,两点是眼,不知是长是圆;一划是鸟,不知是鹰是燕,竞尚高简,变成空虚。”而对工笔画不仅没批评,评价还很高,尤其对以宋画为代表的中国院体工笔画系统反倒有极好印象。如批评“中国近世之画衰败极矣”的发难者康有为,推崇宋画则至极:“故敢谓宋人画为西十五纪前大地万国之最。”不仅当时的中国知识精英是如此看,国外的学者也这样看。例如美国著名的中国美术史学者高居翰干脆直接说:“写意画——中国晚期绘画衰落的原因。”
正因为写意画目前的窘境,所以倡导写意画,尤其是大写意画的呼声不绝于耳。尤其是一些强势人物对写意画尤其是大写意画的倡导,更使这个问题成为当代中国画坛一个焦点现象。
写意画的窘境其实是与对写意画的认识直接相关的。如写意画就是“写”,而“写”就是“以书入画”,“以书入画”就是以书法线条入画,尤其是以行草书入画,以急速狂放的书法用笔入画,当然更当以中锋线条入画。不仅当以如此线条入画,还当以水墨为之,岂不闻“夫画道之中,水墨最为上,肇自然之性,成造化之功”么?这样,大写意画语言的套路就定型了:急速的行草书法中锋式线条加水墨入画,这是写意画的笔墨套路。写意尤其是大写意当然还不能画得太实,必须简。岂不闻“论画以形似,见与儿童邻”么?八大山人己是榜样中之榜样,你还敢画实画繁么?于是简笔造型是又一套路,一些大写意画家画得儿童画一般,技巧全无,且自视时髦。写意画还有题材套路,其中又以传统文人画之“四君子”梅兰竹菊为千年不易之“母题”。千年以来,成千上万的画家,不,应该是成千万的画家——光今天就该有上百万的此类画家——在前赴后继迷恋般地用上述已成套路的相似性的大写意语言、用同样的简笔造型,画同样已成套路的相似性的题材相同的母题,怎么可能不相似不雷同!就算是龙虾珍贵,天天吃顿顿吃也会吃倒味!今天的水墨大写意就好像是我们国画界的龙虾!
画界吃腻了“龙虾”时,当代工笔画横空出世,处处与“龙虾”不同:你用急速的行草用笔,我用严正的楷书用笔;你儿童似的简笔造型,我则严谨的写生写实;你天天画千年不变的传统母题,我画天天看到的丰富无比的现实生活;你用单纯至极的水墨,我用千变万化的色彩;你总是老气横秋的古典意趣,我幅幅生气勃勃的现代情感……
倡导写意画的人总把写意或大写意当成中国画的本质,所以他们的倡导总是大道在手、义正词严。对中国绘画来说,人有主观表达愿望才有艺术产生,即通过主观表达的需要主观化地改造对象以应表达的“意象”才是中国绘画体系的核心。这样,宫廷表达的富贵意象成为院体画工笔画,宗教表达的神圣意象成为宗教画,民间表达的吉祥意象成为民间画,文人表达的超然意象成为文人画……各路数的传统绘画中还可再分一些绘画类型,如此看来,把大写意标榜为中国绘画的核心绘画,把大写意精神标榜为中国绘画核心精神,既不合情理,亦不合史实。“写意”之前中国就没有艺术精神?
写意困境如此,水墨大写意就没有出路了?当然不是。当代画坛仍有不少突破常格以写意或大写意名世的优秀画家。既然上述关于写意的套路成了障碍,但写意的内涵,那种狂放、那种力量、那种无所拘束一往无前的精神气势不可以发扬光大吗?笔者在贾浩义的画册中还能看到他早年用过、今天还在流行甚至倡导的水墨大写意人物画,形很准,笔墨也很好,但如果没有对中国意象本质的哲理探索、写意内在精神的深入把握、写意语言的自由转换,一如今天画坛绝大多数写意画家那样,能有今天风格独特而备受称赞的老甲吗?
(作者为四川大学美术学院教授)